无糖口香糖

19.

几天后，安迷修发现，骑士兄弟们在清空屋子时忘了带走它——一个幽灵。

那时候安迷修正抱着满当当的工具盒推门而入，小院子里还停着一辆装满木板的小货轮。

经过清理后的房子已经空荡到不适合居住，但好在出生贫民窟的前任教廷骑士恰巧知道如何布置房间。他用大部分的积蓄为原属于雷狮的旧宅添置了布艺沙发、厨具、衣帽架和新的床垫，目前他正准备动手组装一个储物柜。

当安迷修走进客厅时，那个幽灵正坐在崭新的沙发上，手里捧着一本和它本身材质相同的书。安迷修愣了一下，工具盒毫无意外摔在脚边，东西滚得乱七八糟，他怀疑自己应该发出一声惊叫，却又情不自禁地靠近。

他似乎失去了对双腿的主导权，正以一种奇怪的顺拐姿势绕过沙发，走向幽灵的正对面。

幽灵是半透明的，像是陈旧的黑白相片上一团灰暗的人影，也像是这老宅里成年累月的灰尘聚集所产生的特殊生命体。但安迷修仍然能清晰分辨出它架腿而坐的姿势，发丝与头带相接边沿的褶皱，甚至是那张熟悉，却又更加年轻的脸。

那曾是属于雷狮的脸。

但“雷狮”并未抬头，也没有出声讥讽，或者说，它甚至没有注意到安迷修。幽灵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，眉头紧皱，用那种“雷狮专用”的表情，读一本同样不再属于这个世界的书。

安迷修僵立在那，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投射进来，斜拉出一道阴暗又瘦长的影子，刚好将“雷狮”圈拢在内。

仿佛在这狭窄的一小寸空间里，时光逆转，由他亲眼目睹了屋主曾在这旧宅中度过的，某个不足为奇的宁静午后。

而当安迷修伸出手试图触碰时，“雷狮”忽然转过头，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，它的目光透过安迷修，看向了更远的地方，也许是厨房。随后这位幽灵站起身来，书籍从它的膝间滑落，在触碰到地板的刹那，如同一团真正的灰尘般散尽了。

等安迷修再度回过头时，幽灵已不见踪影。

20.

这个变故完全跳脱在任何正常人类的认知之外，安迷修恶意猜测它是否正是鬼狐的阴谋——这是另一个怪现象，他很少给什么人贴标签，尤其是鬼狐这样仅有几面之缘的对象，但当他与鬼狐首次正面接触时，却无端觉得鬼狐狡猾、可憎，甚至产生了愤怒与抵触情绪。

安迷修很清楚自己正在发生改变，也许是因为战争、死亡，或者别的什么，但这无关紧要，现在他正走进一条岔路，情况或许比原先更好，也可能更加糟糕。

而那个幽灵呢？他频繁地出现在安迷修的生活里，也仅仅只是出现。它总是悄无声息地来，又在某个不易察觉的时间离开，但安迷修无法否认它给自己带来的影响。

“雷狮”出现的地点与时间基本毫无规律，有时它会在安迷修面前晃悠三四个小时，有时则是短短的十几秒。安迷修数次尝试与这位幽灵交流，都以失败告终。

起初安迷修猜测“雷狮”是故意不理睬他，毕竟生前两人势同水火，这到了死后还与宿敌同住一屋，确实是有些惨不忍睹。于是他刻意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开口搭话，比如询问雷狮是否需要在汤里多加些肉粒，或者谈论那块幸免于难的海盗地毯。

如此反复以后安迷修确信了“雷狮”根本看不见他，也听不见他说的话。

它似乎有自己的生活，安迷修不止一次地看见“雷狮”在某个固定时刻拿着水壶与剪子照料窗台边并不存在的花草。幽灵不畏惧阳光，清晨的暖阳笼罩在半透明体身上时总会带起星星点点的莹亮细粉。

安迷修已经注意到，当它触碰到某些事物时，那些事物就会显现出来——比如书本、衣帽架、或者一捆蔬菜。而当它松手后，那些东西就会像被孩童推倒的积木般轰然坍塌。

外界曾传言雷狮的魔法评估高达A级，更有人推断这份鉴定报告甚至没有将他掌握的禁术计算在内，难道正是这份强大使得他在死后也照旧耀武扬威，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吗？

21.

安迷修开始逐渐习惯和这位神出鬼没的“室友”相处，唯一让人难以接受的也仅仅是，当他半夜从睡眠中惊醒时，恰巧看见半透明的宿敌正堂而皇之地躺在身边了。

他并不能准确定义自己与雷狮之间的关系，只能跟随旁人的评价称雷狮为宿敌。但即便如此，他也从未了解过雷狮的生活习惯。这毫无必要，每次相遇时他们总会先去握自己的武器，而不是像老朋友那样相互寒暄——当然，如果讽刺和骂战也算是问候的一种，那他们偶尔也会“客套”一下。

战斗，分出胜负，这基本就是他们大部分的交集了。有时安迷修会落败，有时则是雷狮选择撤退。

他们彼此熟知，但绝、对不包括这种同床共枕的情况。

头一次遇到这事时安迷修差点原地爆炸，“雷狮”的脸就在距离他不到一掌的位置，几乎可以形容为呼吸相触了，如果幽灵有呼吸的话。他弹跳起身，连喊了几声“恶党”才想起对方压根听不见自己的话。

而那家伙呢？

“雷狮”闭着眼，睡得一脸心安理得，毫无防备。当然后者只是看上去罢了，安迷修很快注意到他垫在枕头下的手，和露出了一小截的刀锋。

但你猜怎么着，这个全副武装戒备心满点的黑魔法师幽灵竟然没有盖被子，它甚至还穿着平时的衣物，短披肩被他压成满是褶皱的一团。隔着过近的距离，安迷修甚至看见了上面几点暗色的斑痕，它们呈现喷溅状，这难免让安迷修回忆起某些与美好搭不上边的东西。

这年头，连死亡也无法阻止雷狮树敌了吗。安迷修苦恼地叹了口气，后来又觉得古怪，难道连幽灵也会流血？当然，幽灵需要睡眠这件事已经够不可思议了。

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枯坐在床边，想要等待幽灵自动消失，但很不幸的是，这次“雷狮”出现的时长恰巧隶属于“三四个小时”那类情况。

期间“雷狮”逐渐蜷缩起身，活像只大型猫科动物，连脚趾都曲在一起，似乎是为了抵御夜晚的寒冷，它也频繁皱眉，但没有醒来。

安迷修良心难安，痛苦地试着给它盖毯子，但毯子毫无意外地穿过幽灵的身体塌陷下去，于是最终他只能把床铺让出，自己则去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了一晚。

把床铺让给一个幽灵，这恐怕是安迷修这辈子所经历过最荒唐的事了。

但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，安迷修在陷入睡眠前昏昏沉沉地想。

他只是一个幽灵了，还过得这样不快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