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糖口香糖

4.
安迷修怔在当场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，但对此却并不感到陌生——这俨然就是从丹麦童话故事集中跳脱出的人鱼！尽管它看上去应当是雄性，而且脾性与书中所歌颂的天真善良完全背道而驰。
人鱼尖锐的璞爪猝然收紧，几乎要剖开对它来说过于纤薄的皮肉，安迷修低抽口气，立刻借着背后木板的支撑狠狠蹬去，海水的阻力削弱了他的攻击，但人鱼显然并没有料到这人类竟胆敢抵抗，柔韧的鱼尾重重拍出水面，掀起翻涌的浪涛，钳制住安迷修的璞爪同时也松落开来。
激烈的动乱终于让船员们看出了端倪，包裹着玻璃罩的松脂烛灯被抛掷到海面，灯光明灭不定，却足以将这只凶兽的全貌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眼中。
“海神在上…天啊，是人鱼！”有人惊呼起来。
光源就落在安迷修身旁三英尺处，这似乎刺激了处于警戒和亢奋状态的人鱼，那双铁线莲般的紫色眼睛直睨着安迷修，目光凶悍阴邪得如同蓄势攻击的鲨鱼。人鱼很快高昂起上身，并张开了满是尖齿的嘴——安迷修甚至怀疑他能轻易咬断自己的骨头。
这暴躁的兽物将要展开第二次攻势，危险迫在眉睫，还没等安迷修再次准备防御，上方却突然爆开一声炸响，他眼见着凶兽光裸苍白的肩膀上刹那间被破开层青色血雾。它几乎反射性蜷缩起来，扑摔回水中，并且发出一阵压抑的啸音，听起来就像是教堂中古老破败的管风琴奏鸣。
“骑士长，抓住绳子上来，”老船长正在替火枪重新上膛，“其他人注意戒备。”
安迷修用绳子缠住左臂以作固定，很快就有人牵拉着他向上，他抬起头，看见一支枪管突兀地横在船舷外，黝黑的洞口正对向海面。
“等一等！”安迷修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，哪怕几秒钟前他差点儿葬身“鱼”腹，却也不愿意看到这罕见的生灵为此付出死亡的代价。
船长显然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劝阻，枪口已经下偏重新锁定了目标，安迷修几乎本能地抬起自己手中的长剑，冷流在最后关头拨开了枪口。
子弹歪斜着射入水面，显然并没有完成它的任务。
死里逃生的人鱼仰起头，发出一阵警告般的震耳啸声，终于摆尾彻底潜回了深海。
安迷修终于回到了甲板，他有点儿筋疲力尽，思想在短时间内受到了多次冲击，几近崩溃。
老船长的脸色却并不好看：“知道你做了什么吗？英明的骑士长，你刚放跑了一个巨大的威胁！”
安迷修摇了摇头，火药的气味还没消散，配合着咸腥的海风让他更觉昏沉。
“莽撞的是我，”他解释道，“我先招惹他的。”

5.
船上的氛围直到第二天没有缓和，安迷修清楚地看见水手们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——他们甚至无力掩饰。
人鱼的出现让那片海峡充满了更多真切又虚无的危险因素，上帝似乎在愚弄他们，直白告知以前途，却仍然坚定地推动着这艘船闯入绝境。
安迷修在弹药室上找到了老船长，他正在检查弹药配给，这位老者总是沉着冷静，又满腹野心，符合每一位久经风霜的航海者所应有的特点。但现在他却焦躁不安，布满褶皱的两颊不断绷紧又松垮下来。
安迷修试图宽慰这个几近神经质的老者，但收效甚微。
确实，在这之前他们臆想中将要面对的总是人为的阻挠，像是久居海峡，依靠掠夺为生的住民，或者是穷凶极恶的鲨鱼之类，哪怕是圣空岛的海怪，也不过传言风语，道听途说。
但现在，他们亲眼见到了一条人鱼，一种完全超出认知范围，本该活在童话世界的物种！更糟糕的是，它看起来并不友善。
“人鱼？下地狱去吧，昨晚就应该射死它！”船长愤怒地咒骂着，“我们正在自投罗网！妈的，就算在里面碰到一群活蹦乱跳的骷髅海盗，我都不会觉得震惊。”
舱体外传来了沉闷的锁链滚动声，船锚正在逐渐升起，他们正在为闯入雷王海峡作准备。
“也许人鱼没有恶意，只是我不慎激怒了他，”安迷修试图说服自己，“而且我们不该就这样杀害这尾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。”
船长的愤怒突然停滞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间于沉思和猜忌之间的表情。
“传说中的生物……是的，它只存在于传说中！没错，没错了，骑士长，您真是个精明的人！”
老船长竟激动起来，他差点忍不住给安迷修一个拥抱。
“好极了，现在我们都有救了，让那个该死的贸易航路见鬼去吧！”他兴冲冲地叫嚷着，并大步走出了弹药室，独留下安迷修一个人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。
年轻的骑士护卫队长当然猜不透其中利弊，只能尽力使自己的部下振作起来，并带领他们走上甲板，加强戒备措施。
天空依然不见放晴，整片雷王海峡都笼罩在阴云之下，远处的海面却洒满阳光，诡秘的现象俨然成为了凶兆。
远航船的吊杆和撞角首先突入海峡，紧跟着宽大的船身也逐渐入侵，主桅上的船帆降了一半，他们竟无意快速通过这凶险的海峡。
护卫队的成员们分散列队，将甲板完全保护起来，安迷修站在船的右侧，他仍然穿着那身护甲，掌中冷热流的剑尖稳稳点在两旁木板上。
他的双眼曾被那些民众赞誉为温润剔透的祖母绿宝石，总是与正直和守护挂钩，现在它却更像是翡翠的断层一般锐利，锋芒毕露。
安迷修戒备着这片相对更为宽阔的海域，战场中洗练出的直觉告诉他，变故将由这里展开。

6.
船只缓慢地向前行进着，平静无波的深色海面之下却不知潜伏着怎样的危机。
所有人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，甚至放轻了呼吸，一时间只剩下海风穿梭过雷王海峡时，发出的声声回响。
很快他们便航行到了海峡的中间地段，这里的水面更加宽阔，洋流却横冲直撞，让舵手难以把控方向。
近处传来一阵极轻的水花拍击声，安迷修立刻发出警告：“全员戒备！”
最先跃出水面的是一尾金色的人鱼，体型看上去比昨晚遇见的那条更加健实，它迅捷得像是幽灵一般，向远航船疾掠过来，水手们的火枪射击立刻紧跟而上，却完全无法锁住目标。
海面下的船体立刻遭遇重击，整艘船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，一条人鱼竟然拥有这样惊人的力量！
又一尾人鱼在船尾处出现，它的相貌与昨晚所遇见的那尾人鱼相近，只不过看上去更年幼一点。也许是混乱和动荡造成的错觉，安迷修觉得那条人鱼似乎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了他一会儿。
年幼的人鱼突然张口，发出阵阵昂扬的啸声，像是为了应和般，海面之下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回答。
这就是人鱼们的交流，并非像传闻中所说能够蛊惑水手们纵身跳入大海，恰恰相反，它只能让人联想到酣畅的战斗和怒号的惊涛骇浪。
安迷修从中辨认出了他曾两度听闻的声线——这其实非常容易，那条人鱼的身份似乎尤其特殊，当它的啸音出现时，其他人鱼都下意识压抑住自己的鸣号，生怕将其掩盖，仿佛是臣民在向王权表示敬畏。
所有人都开始明白了，雷王海峡根本就是人鱼巢穴，打从一开始，他们的敌人就不是什么原著民，而是这群该死的人鱼“海盗”！
船体因为撞击开始不断地倾斜，船长几乎用怒吼在指挥调度：“射击！射击！别让他们靠近船体！他们登不了船！”
昨晚的那条人鱼终于在安迷修面前的海域现身，它以一种违反生物常理的姿态高昂起身，苍白赤裸的躯体上是一个突兀的焦黑血洞，尽管那上面已经覆盖了薄膜，而且不再流血，安迷修也无故地感受到一阵痛楚。
可那尾凶兽却全然不顾，它凶悍渴战的视线略过那些漆黑的枪管，直与安迷修四目相对，仿佛将他当做了唯一能与以战斗的对手。
这是头次在日光下看清那条人鱼，它的眼神带着深海的阴冷与黑暗，几乎是邪恶的代名词。安迷修的脊背覆上了一层冷汗，竟然觉得这凶兽比先前遇到的所有对手都要残忍可怕。
人鱼突然动了，它异常宽大的鱼尾突然狠厉击打向海面，同时整个躯体居然从水中飞跃起来，在安迷修看来以一种近乎自杀的姿态飞扑上甲板。
但下一刻，这尾人鱼就证明了自己并不是自投罗网！它粗韧的鱼尾很快将附近的火枪手扫倒在地，尾鳍上暴露在外的骨刺成为了最可怕的杀人利器，但凡跌倒在地的水手都将难逃一死！
谁能想到，海洋里的杀手哪怕脱离水面，也同样凶悍不减！
横出的双剑交叉，在半空截住将要刺落的鱼尾，却没法伤害它分毫，细密的鱼鳞竟像锁子甲一样保护着它免受灾厄。
人鱼再度看向安迷修，暴怒的目光中竟然透露出些许兴致。
“骑士长……？”
安迷修竟然听到那尾人鱼低低地吐露出人言，尽管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发音。
人鱼的唇线往上勾了一点儿，这让他的笑容看上去嘲讽意味十足。
安迷修怔愣了一瞬，可仅仅是那么片刻的失误，鱼尾上的力度却陡然加剧，立刻反压向下！
骑士的双剑立刻被浓重的血液染红。